守護楊英風與楊奉琛 父子相續相承的雕塑生命

【文/楊英風美術館館長 王維妮】

緣訂海外,成為他的媳,他的妻

從小生長於文藝家庭的我,父親是高雄市議員也是散文作家;母親喜歡畫畫,因崇拜父親文筆,後來也開始寫作成為業餘作家。遺傳到母親愛繪畫的天性,小時候母親從市場買菜回來,就會擺些水果讓我臨摹,素描底子就此慢慢奠定,特別是人物畫。

大學時代,校長在師資的延攬上煞費苦心,常不惜代價邀聘專業及實務經驗的名師到校任教,雕塑家楊英風(1926~1997),就受邀任教多年。可惜到了我這一屆,楊大師因藝術工作出國,我無緣親炙門下,心中好生遺憾。意外的是,多年後,我竟成了他的兒媳婦。

畢業後,我遠赴新加坡電視台擔任美術設計,從沒想過自己第一次出國,竟是離鄉背井到人生地不熟的國度,面對嚴峻的工作挑戰。兩年後,受當地華僑委託,協助建立雷射表演館,因而認識了鑽研雷射藝術的雕塑家楊奉琛(1955~2015)。舉目無親的我,很快地與楊奉琛成為知己。

合作案告一段落後暫告別離,後來因「楊英風新加坡雕塑展」而再度與楊奉琛相遇,這一次的深度交往,讓我毅然辭掉新加坡電視台的工作,返台閃電結婚。於是我們三十年來,在藝術的路上相互扶持,共同傳揚楊英風的藝術生命。

楊英風(左起)、楊奉琛、楊璇、王維妮,祖孫三代和樂融融。
▲楊英風(左起)、楊奉琛、楊璇、王維妮,祖孫三代和樂融融。(圖/王維妮提供)

父子相應相感的創作道路

奉琛生長在一個藝術氣息濃厚的家庭,我的雕塑大師公公楊英風,藝術生命力厚實圓融,一直是奉琛最好的導師。然而,奉琛自認開竅很晚,雖然和藝術不曾相離,但其實是處於一種懵懵懂懂的狀態。1978年,因公公的引介,首次接觸到光燦亮麗的雷射藝術,在變化豐富的光影衝擊下,竟然毫不費力地一腳跨入了藝術的全新領域,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因緣具足」?從此奉琛對父親作品的內在意涵,有了真正的理解,對自己的創作也才有了更真切的體驗。對藝術有了一種無法抑止的情懷,他說:「父親強調,文化精緻不在於技術或科技先進,而在人的氣質。什麼樣的人產生什麼樣的文化。」光與影、雕與塑,是他的創作形式,而內涵則更與父親有一種不可分割的相容相應氣質。

父親的期許是一種福氣,但當被問到「有沒有跳脫父親風格的壓力」時,奉琛自認與父親氣質相近,能與父親相感應是一種「福氣」,沒有必要刻意矯情地去區隔與父親相類相感的部分。

父親常說「為自己做小作品,為大眾做大作品」,時時提醒奉琛在藝術創作上應該本著宏觀無我的精神,奉琛逐漸領悟到藝術原來就是生命的哲學,是心靈和宇宙萬物的對應。

楊英風和媳王維妮、孫女楊璇在北投葉宅,背景為稻穗景觀作品。
▲楊英風和媳王維妮、孫女楊璇在北投葉宅,背景為稻穗景觀作品。(圖/王維妮提供)

帶動風潮的英風大師

我的公公楊英風,字呦呦,民國15年出生在純樸的宜蘭縣,民國86年逝世於新竹。他一生中,創作千餘件的漫畫、版畫、雕刻、雷射藝術、景觀與建築規劃…等各形各類的藝術作品,獲殊榮無數。他自幼便是虔誠的佛教徒,震懾於北魏時期大佛造相的莊靜、純樸剛健,因而捨棄傳統佛像造相中繁雜的紋飾,遺形取神,他的「佛教系列」,是最讓我折服震撼、愛不能捨的作品,我認為那是台灣佛教藝術創作中最上乘之作。

公公對大自然的喜愛,應源自東台灣鍾靈毓秀的環境,日日與山水為伍,在玩泥巴及剪紙中萌發了熱愛藝術之芽。他曾說:站在太魯閣的崖頂上,他深刻體悟到「大自然就是最好的雕刻導師」,那絕不是一句口號,而是打心底的對大自然的感動和拜服。他創作的「太魯閣系列」就是以峽谷大斧劈的造型,為台灣山水之美作了最前衛的藝術表現,而這個時期的作品,是抽象創作的代表系列之一。

嫁入楊家三十載,公公的創作對我啟發極大,公公的創作精神更讓我感受到生命的豐富,激起我對弘揚藝術的強烈使命感,也因此我打心底當他是我的爸爸。

楊英風作品《正氣》。
▲楊英風作品《正氣》。(圖/王維妮提供)

英風爸爸是個十足的藝術家,常常不食人間煙火。記得「楊英風美術館」樓房初建好,開銷很大,每個月伙食費都捉襟見肘。有一回他從山上考察回家,告訴我:「等一下有人會送一塊大石頭回來,妳先付錢就是。」我點點頭。隨後,來了一部中型貨車,由六個壯漢扛下一座約一米二長、狀似台灣造型的雪山景觀石,我一看,忍不住讚嘆:「美極了!」然而帳單一來,我嚇一大跳,新台幣四十萬元,七十年代這個數字可以買半棟房子了,而我每個月的伙食費也只有八千元。我本想把石頭退回去,一抬頭看到英風爸爸如獲至寶,像個孩子般的欣喜表情,我瞬間也不忍堅持了,轉身去和物主議價,好不容易以三十三萬元成交,分十個月付清。經過二十年,這塊「台灣雪山景觀石」仍留在楊英風美術館內閃閃動人。仔細觀賞有如鳥瞰中央山脈雪山景觀,使我想起爸爸〈大乘景觀論〉中的一段文:「我期盼著,能超越獨善與我執的『小愛』,攜更寬更廣之器,和同時代的人們共同分享『景觀』這面明鏡。」在父親心中這塊小小的景觀石蘊藏著大世界,也藏著他的景觀大思想,直到現在我才漸漸感受到他內心那種超越金錢的價值!

楊英風作品《飛龍在天》。(圖/王維妮提供)
▲楊英風作品《飛龍在天》。(圖/王維妮提供)

1970年(民國59年),英風爸爸在政府的邀請下,創作了大阪萬國博覽會中國館前的景觀雕塑「鳳凰來儀」,這個機緣也開展了他的不鏽鋼創作系列,也進入他創作生涯中的成熟期。他不僅是一位雕刻家,更是哲學實踐家,埋首創作時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就像個入世的出家人。他把中國生態美學及佛家哲思,寓於先進、現代的材質和簡潔的造型中,藉著不銹鋼鏡面反射,將周遭環境與觀者納入作品中,讓環境與觀者相諧,我想到了中國哲學中「天人合一」之境,那些佇立於廣場、街頭的雕塑,實踐了「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的理念,如同他的字「呦呦」,《詩經》中「鹿覓得甘泉,以鹿鳴呼朋引伴,共享清流」之意,奉獻、讚頌,那超越時空的永恆意象,令人懷思不已。他的創作早已超越眾人平常認知的雕刻領域,不論是版畫、素描、水墨、石刻、銅雕、浮雕、不銹鋼雕塑及雷射藝術,每一時期的創作風格,幾乎都帶動並影響了台灣當代藝術的發展。身為長媳,陪他一路走來,我自覺就像在參與一部台灣近代的雕塑史。

相承相續,淬厲發揚

奉琛和父親相處常如師徒,對父親畢恭畢敬,無論工作、藝術想法的溝通,甚至盤匜供奉,父子間都會帶出形而上的精神對話,我初時很不習慣。父親雖從不對晚輩大聲喝叱,但不怒而威,我總謹慎步趨。這種嚴謹的生活態度,當然也影響奉琛的創作態度。

奉琛從小就對光的變化有著無窮的幻想,總是在光的反射、幻影中望見雕塑形體。因父親的指引,往光效雷射的領域探索,又向科學家學習全像雷射藝術,兩年在實驗室裡的時光,像是觀望宇宙行星的萬化光影,他的雕塑從此「發光」。從元宵燈會璀璨絢麗的主燈開始,奉琛他用光彩來為藝術品上妝,讓夜間景觀更為生動有趣,這種結合金屬、琉璃及雷射科技的藝術技巧,以「光意境」塑造的「光環境」,為台灣的立體藝術創造全新的詮釋。他繼承了英風爸爸的雕塑藝術,在新起的科技中把英風爸爸的高度、深度再淬厲發揚。

楊奉琛作品《風生水起》,直徑175cm,2015年設置於桃園 定泰建設-翫寶。(圖/王維妮提供)
▲楊奉琛作品《風生水起》,直徑175cm,2015年設置於桃園 定泰建設-翫寶。(圖/王維妮提供)

我的守護

而今,兩位藝術大師先後離世,我曾癱軟得猶如走過死蔭幽谷,但,做為跨時代雕塑巨擘楊英風的長媳、身為雕塑大家楊奉琛的妻子,我不能倒,我自覺身負重任,必須是兩位藝術大師的守護者,並且也要成為培植後輩的傳承者,我必須展現自己的韌性及潛能,傳承與延續前人藝術精神,將二人恢弘的藝術生命永續且無盡的延展。只祈祝兩位大師護佑,讓台灣的雕塑藝術永續承繼!

–轉載自「父親故事集」

 

楊英風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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