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述/游文玫】
2024年午夜,101大樓的煙火照亮城市,綻放的瞬間,讓人彷彿感受到神奇絢爛與生命力量,光亮耀眼的煙火中,開啟2025年序幕。而我也甫於2024年12月29日,以連續六小時二十分鐘不間斷的時間,完成帝圖藝術秋季拍賣會「近現代與古代書畫專場」高強度的執槌任務。
成交率百分百,創下華人印石的歷史拍賣紀錄
次日,知名藝術家、作家劉墉老師發訊息予以鼓勵:「昨天你出場就帶動了氣勢,印章的成交價真是驚人!美女還是厲害!」的確,在拍賣會一開始安排的「溥儒自用印 故宮遺珠~舊王孫溥心畲書畫印家珍專題」,因來源明確,拍品珍稀,一推出即受到眾買家的關注,最終以「白手套」成交率百分百的佳績,創下華人印石的歷史拍賣紀錄。
溥心畬先生,生於大清北京,光緒皇帝賜名「儒」,自幼居於北京恭親王府時期,便已植奠詩、文、書、畫諸藝皆能的根基,與張大千並論「南張北溥」,也與張大千、黃君璧合稱「渡海三家」,可見溥心畬於近現代藝術史上之份量。當年,溥心畬親自將個人書畫自用印、藏印分成兩組,連同書畫作品裝成四箱,兩兩一組,在溥老晚年時令兒子溥孝華與夫人李墨雲以不開箱的「盲選」方式,各自擇取一組。而歸屬溥孝華的部分,後來捐贈予臺北故宮博物院與華岡博物館典藏;而此次拍賣會所見者,則是當年夫人李墨雲所留藏的一部分作品。
縱觀大千創作生涯之中,早年所用之印,無疑以方介堪、陳巨來兩家為其所治之數最多,而與大千同享盛名的舊王孫溥心畬,與大千先生英雄所見略同,對治印界巨匠大師陳巨來所治之印,均情有獨鍾。此次秋季拍賣會中,由陳巨來篆刻的〈乾坤一腐儒〉壽山白芙蓉石方章,即以750萬台幣高價落槌,震驚四座。溥老用印選句,往往以典雅爲尚,亦多有典故,其學養之淳厚,可證之於印,這方〈乾坤一腐儒〉印文,以唐代杜甫〈江漢〉詩啟首二句:「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之句入印,此印溥老自嘲「乾坤一腐儒」,是為溥老常用之印。
游文玫於2022年創下台灣篆刻印最高價拍賣紀錄
其實750萬並非我拍賣執槌紀錄中最高價的藝術家自用印,2022年3月我所主持一場迎春拍賣會中,在張大千《大風堂秘藏》專題,曾出現大千自用印壽山高山石雕臥獸鈕〈五四1965〉方章。1965年,張大千為鈐印於一件潑墨山水作品之需,命人篆刻〈1965.五四〉方章,此印以西元及民國紀年同列一印,印面左側篆刻阿拉伯數字「1965」,印面右側以篆體「五四」呈現,堪稱妙舉,頗符合張大千融貫東西之創作思路,此印最終以810萬台幣落槌。
緊接著下一場拍賣會,我繼續刷新自己在印章拍賣的紀錄。1941年,張大千為探索古人筆法奧秘,遠赴敦煌臨摹壁畫,以精進藝事。1945年抗戰勝利後,大千與其好友治印大師方介堪先生於上海重聚,異地相隔五載再次相見,雙方備感珍惜,張大千持所作新畫與敦煌所摹作品,示予方介堪觀賞,方介堪特別雕瑑〈老棄敦煌〉、〈春愁怎畫〉等印為奉,作為張大千經典用印。封門青田平頂〈老棄敦煌〉方章於2022年6月春拍,由我以900萬元台幣落槌;方介堪篆刻的另一方封門青田平頂〈春愁怎畫〉方章,擁有高達21本權威著錄,於2022年12月秋拍,再由我以1,000萬台幣拍定,創下台灣篆刻印最高價拍賣市場紀錄。
印章是如何出現在畫作上?
考究印章的歷史,戰國時期蘇秦發起合縱策略,遊說山東六國聯合起來組成一條縱線共同對付秦國,六國接受了他的建議,於是就出現了一人身配六國相印的故事;秦之後印章開始有了規制,到了漢代基本上重要的人物身上都會攜帶印章,看到印章就知道此人是誰,印章可說是古代人的身份證。在考古現場,專家們最希望挖掘到墓主人的印章,如此便可以確定其身分;唐朝貞觀年間,宮廷裡所收藏的名家書跡,經過鑒定之後,按書家或書體分類,重新裝裱成卷之後,要在卷首、卷尾和接縫處鈐「貞觀」二字小印,這是鈐蓋鑒藏印的開端,這種做法一直延續到清朝,尤以乾隆皇帝最為狂熱,他所收藏的唐朝韓幹所繪的《照夜白圖 》,因過於喜愛,被乾隆帝蓋上了50多枚鑒藏印。
在宋代以前,畫家完成作品後,很少會在畫作顯眼的位置題字,連落款都喜歡藏在隱蔽之處,直到宋朝,發覺印章如果蓋得好,對於畫作能有加分效果,從宋代開始時興起「鈐印」,印章逐漸出現在藝術家或文人雅士的書畫中,甚至還發展出「引首章」、「攔邊章」、「壓角章」、「攔腰章」等不同功能的印章;到了元代,一些書畫家,具有篆刻石頭的本事,用來蓋在自己的作品上面;明代開始有越來越多文人參與篆刻工作,他們認為文人刻的印章不能跟一般工匠刻的一樣,但如何展現不同呢?文人就把所讀之書以及自己對生活有所感悟的句子寫成篆書,有的委託老練的治印工匠代為篆刻,也有的是自己動手琢刻;到了清代,越來越多人從事篆刻工作,作品形成了不同的趣味,慢慢地就好像是一種藝術形式,而廣為大家所接受。
晚清時期,篆刻已發展與繪畫、書法三足鼎立的態勢,在我的拍賣經驗中,經常看到拍品裡的藝術家,被形容為「詩、書、畫、印」,四絕兼備。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是吳昌碩,他以石鼓文開宗立派,其印章特徵強調篆刻表現,像毛筆寫出非常厚重的線條,改變了原本以細巧為美,單一為美的要求,擴大了篆刻的視野,吳昌碩影響所及不僅止於中國,更擴及到東瀛,日本有非常多重要的篆刻家將吳昌碩視為學習的偶像,專程從日本來華,跟吳昌碩學篆刻。
吳昌碩以一方印章感懷其未竟的愛情故事
吳昌碩曾經篆刻一方經典作品〈明月前生〉印章,背後代表的是他未竟的愛情故事。吳昌碩大約17歲的時候,與他的未婚妻在戰火中離散,兩年過後吳昌碩回家探視,沒想到他的未婚妻還沒成婚竟然就去世了,那年吳昌碩才19歲。隔了22年,吳昌碩41歲,有一天吳昌碩竟然夢到了他當年沒有成婚的未婚妻入夢,吳昌碩醒來後將夢中豐沛的情感,化為300字的長詩《感夢》。未曾想當吳昌碩66歲的時候,未婚妻又再度來到他的夢中,夢中未婚妻姿態婀娜動人、衣衫素淨、髮髻高挽,只見其背影,不得見其容顏,驚醒後的吳昌碩已是老淚縱流,情不自禁,於是他引用唐 司空圖《詩品.洗練篇》:「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刻就了一方〈明月前生〉印章。吳昌碩十分珍視這方印章,直到晚年,他還時常在自己的畫作鈴上此印,「明月前生、梅花知己」,特別在畫梅花時,經常鈐此懷妻之印。
張大千與紅顏知己的生日禮物竟然是印章
印章常用來表達金石之盟的議定或約定,另一則名人表達情意的鈐印之作,我們來談談張大千。張大千一生多情,李秋君是他的紅顏知己,兩人互相敬重,最終並沒有結局。張大千跟李秋君同年出生,兩人在上海結識,那一年他們都是22歲,情感甚篤,相約兩個人50歲的時候要一起慶生。50歲那一年,大千邀請治印大師陳巨來為他倆創作一方印章,陳巨來根據兩人均是50歲,加起來剛好是100歲,一位叫張大千,一位叫李秋君,巧妙地引用他們的名字跟他們當時的歲數,各取一個字「千」與「秋」,完成了〈百歲千秋〉印文的方章。
才氣洋溢的張大千自己也刻了一方印章作為紀念,自己名為張大千、知己名為李秋君,所以「千」、「秋」兩個字是一定要的,張大千刻的印文是〈千秋萬歲〉。後來兩個人因為戰亂,李秋君留滯在中國大陸,張大千輾轉海外及至晚年赴台定居,從此天涯相隔,至死未曾再見。
一方好印,它代表的是一段故事,那些年的愛情,那一段的祝福,那一生的豐功偉業與財富地位。憑藉一方印章,寄情於方寸之間,不僅篆刻在心,也篆刻了歷史。
(本文作者為中華文物藝術拍賣協會理事長/藝術品拍賣官/中華民國畫廊協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