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述/郎亞玲】
初聞籍貫山東的王蓬隱居花蓮的狀態,頗像聽一則鄉野傳奇,因為2020踏上台灣土地時的他,不過打算到處走走,沒料到疫情加劇,不得不滯留台灣。花蓮的美景是他的首選,於是在朋友的協助下,覓得山林中的棲身之所,而這暫居之處既偏遠又簡陋,因為連窗戶也沒有,因此還沒享受到「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西廂記》的浪漫,先領教了小黑蚊的夾攻。即便如此,王蓬還是老神在在地待了一年多,直到友人介紹蘆洲的新居,才讓他身心皆安頓下來。
王蓬的新居有許多暗藏空間,充滿創作無限可能,但主要的大空間客廳擺放了他多幅水墨創作,皆是未完成狀態。他提到從小畫水墨,底子自然夠,畫水墨有許多隨機偶發的樂趣,所以總是可以賞心悅目、優游其中,而水墨因季節氣候、早晚濕度變化,則經常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畫面效果。
然而,自1989從中央美院畢業之後,王蓬就捐棄寫實畫風,而從事抽象畫的創作,1991於北京的中央美院畫廊舉辦的「王篷抽象畫展」,是其里程碑。但此後他開始在媒材方面做大幅度的更新,從裝置藝術、行為藝術到攝影、多媒體、錄像……,每一種表達形式和實驗媒材,都讓他躍躍欲試,但卻極少提筆畫畫。幾乎有二十年的時間,他都以前衛藝術家的姿態,探索當代藝術的精神之實現,直到2010才重拾畫筆。這樣的轉折令人十分好奇,王蓬笑稱「年紀大了」之故,但以王蓬一路走來對當代藝術的實踐,也許水墨創作正在醞釀他階段性的下一次革命。
王蓬有兩件「行為藝術」的重要作品,第一件《84 行為藝術》顧名思義,創作於1984年,當時他19歲,不過是中央美院的附中學生,既沒看過行為藝術,也沒當自己在從事行為藝術。他裸體塗上墨汁,然後將身體在宣紙上印捺下痕跡,當場由同學協助拍攝,鑒於當時裸露有可能惹上官司的危險,一捲底片拍完只能藏著,直到2006才重見天日。即便王蓬認為那是青年對當時社會環境的不滿,壓抑過度後的叛逆行為,以直覺、自發、無技巧的方式傳達的憤懣。但在中國行為藝術史上,它還是不可遺漏的一筆,預告了1993年以後中國蜂擁而出的行為藝術創作。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這件作品也跟1960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膾炙人口且異曲同工的作品《藍色時代的人體測量》,同時於2012獲選進入倫敦泰德美術館《大水花-行為之後的繪畫》主題的展示。
第二件作品是創作於1993,是當時開啟王蓬屬於「觀念藝術」、「行為藝術」、「裝置藝術」新階段的鳴槍作品,流露了他對美術館策展的審查、管理機制的諸多不滿,但他運用的批判方式,無疑是相當具有諷刺性,又幽默感十足的機智。針對美術館經常因政治敏感原因將作品封鎖、覆蓋。他乾脆將計就計,利用開展前一晚,與朋友數人將大門砌磚封死,一早開展,只見一道牆矗立門前,無路可通。批判的媒介物成為被批判的作品本尊,荒謬中帶有一絲警訊,警告無端政治力介入藝術造成的自由剝奪,有可能產生始料未及的重量級反撲。
王蓬還有一件曾在北京和紐約兩地展出的行為藝術作品《穿過》,以極簡的媒材,產生身體與他者的曖昧互動。方式是王蓬將棉線團藏在自己的外套,利用一個小孔將棉線拉出繫在一個固定點,接著他開始走動,穿越人群。棉線似有若無,但遇障礙會產生一定張力,行走的人們或著避開,或著越過,或著撐起,或著扯斷,反應不一而足,這是王蓬刻意造成的一種挑釁,挑釁慣性與應變、冷漠與殷勤、界線與曖昧,但因棉線力道微薄,阻擋與牽連僅是假象。王蓬對社會人群觀看的視角,既不憤世嫉俗,也不逢迎諂媚,他以一種既入世又超然的觀看,讓眾生相活潑有趣起來,湧現日常的汩汩生機。
王蓬2005年的裝置藝術作品《移動》,以車輛行進的方式隱喻社會的經濟生活的進程。以一輛隨處可見的三輪摩托車為動力,後方卻拖著巨大的玻璃屋。摩托車一旦行進,尾部排氣管即將廢棄引入玻璃屋中。玻璃屋象徵了都市文明追求美好生活的想像,但同時又是交通產生廢氣的回收容器。這件作品以單純有力的視覺形象,表現社會進步與勞力剝削、環境汙染等負面代價的矛盾。
生於60年代的王蓬,對中國政治、社會的深度思考,藉由其作品展現幽默、詰問與洞察,他是行為藝術的先行者,但他仍持續不斷在行進之中。
(本文作者郎亞玲,頑石劇團藝術總監與編導,詩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碩士,逢甲大學講授表演與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