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釋寬謙法師】
臺灣宜蘭是我家鄉,但我在臺北市出生、長大、就學,小時候常常隨著外婆往返宜蘭、臺北之間。一路陪伴我長大的是家父塑造的佛像、外婆常去的宜蘭念佛會,以及家族濃厚親情。
祖父在中國大陸上海經營碾米廠,之後去北京開戲院,後來更遠赴東北發展。一九四九年來不及返回臺灣,滯留於大陸,直到一九七九年才離開中國大陸回到臺灣後,但依然抱持創業理想,處處尋找商機,不知老之將至。
祖父母在中國的事業曾經臻至巔峰狀態,他們度過了中國最後的精華時代,過得很富裕,家裡佣人不知道凡幾,倆人生了三兄弟,都非常文靜,親友都覺得家裡似乎養了三位千金,不過祖母規定他們在家裡一定要講閩南語。
祖母與外婆是姊妹。外婆是三姊,名為陳水鴨;祖母排行第四,原名鴛鴦,後來改叫瀕洲。祖母是現代女性,她不肯纏足;而外婆則認命纏足,是內向的傳統女子,沒有讀書,守在宜蘭。祖母出外讀書,到上海、東北,和祖父在北京經營戲院。外婆擔心祖父母到了中國大陸發展事業不回家鄉,要求將他們的大兒子也就是家父留在故鄉,由外婆照顧。因此,祖母於一九二六年在臺灣生下家父後,便跟隨祖父去中國發展事業,隔一、兩年才回來宜蘭探望親戚,尤其是兒子。這在當時落後的宜蘭,總會引起一陣騷動,家父看著自己的母親,穿著裝點著亮片的旗袍,就彷彿從天邊飛回來的一隻「鳳凰」。
每當又要離去,祖母就跟兒子(家父)指著天空的月亮:「阿母欲去的所在,你會當看著同一個月娘!咱倆人看著的是同一個月娘喔!阿母無論何時,都會佇月娘看著阿風你喲!」
從那天起,每當夜深人靜時,家父就獨自走到院子裡,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月亮。似乎在月亮中,看到了阿母攬鏡梳髮的形影,他身穿高雅、優美的旗袍身形,彷彿月娘派來的使者。家父腦海中重疊的影像,不是別的,而是浮現於月亮的母親背影,這正是家父「鳳凰系列」的創作原形。月亮也引導家父的眼界關注到宇宙天際,得以將沉緬於思念母親的煎熬及狹隘心態之苦,轉為對大自然的大愛,因而能從拘泥中解放、並且展現化煩惱為自在的特質。母親的永恆形象-月中的優雅身影,牽引家父的創作走向大愛的「宇宙真理」。
等到家父小學畢業,祖父母堅持要帶到北京受教育,外婆又擔心他們不再回來,遂將自己的女兒李定,許配給妹妹的兒子(家父)。家父到中國讀書後,因為外公生病,受命回來結婚沖喜,這一次回來就與祖父母暌違三十年,造化真是難以捉摸。
臺灣俗諺:「鴛鴦水鴨倆相隨。」但人間戰亂離散了這對姊妹,死生不能再見。祖母與外婆生離死別的這一段歲月,歷經了日治、抗戰與國共分裂,祖父母羈留大陸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想辦法離開中國。戒嚴期間依照規定,大陸居民不能直接過來臺灣,要在第三地住滿十年。幸好二叔楊景天住美國,祖父母先到美國依親,家父奔走聯繫處理後,簽下保證祖父母回臺灣後不再離開臺灣的切結書,方得以讓二老提前歸來故鄉。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一別三十年,親人重聚,恍如隔世。祖父母從美國回來時,我們整個家族總動員,租了一輛遊覽車去機場迎接兩位老人家。
但那年仲夏,外婆剛剛過世,家裡設有靈堂,擔心祖母見此光景,會受到巨大的衝擊,所以先安排他們暫住表哥家。然而,手足親情的魂縈夢繫,讓祖母到了三更半夜依然睡不著。 半夜,她要我們立即帶她去臺南看姊姊。這時我們不得不講出真相,一聽到姊姊已經過世,祖母慟心地昏厥過去。等了三十年,就只差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生死契闊,就此錯失,真是令人扼腕,人間至情悲戚莫過於此!
外婆、祖母這一對姊妹,是家父生命中重要的女性,也是家父創作的泉源與推手。外婆更於家父母結婚後,協助家母帶孫子、煮三餐、料理家務。
祖母回到臺灣之後,於一九八三年過世。家父與祖母一生聚少離多,但緣淺情深,童年時想念在北京的母親,只能仰望月亮的柔輝,代替母親的溫暖擁抱。祖母過世,我再度萌生出家念頭,兩相衝擊,家父遂創作了[分合隨緣],呈現出對生離死別的深沉感悟。[分合隨緣]是由兩件大作品構成,可以成為一組,也可以獨立分開為兩件。作品體現法義,又充滿感動力量,動態的分合構件,如飛碟般的斜鏡面,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彷彿道盡了楊家母子、鴛鴦水鴨姊妹此生情緣的生滅,以及父女相聚別離的去來,思念深遠的悠悠。
(本文作者釋寬謙法師,為楊英風三女兒楊漢珩)
原文《無悔前行:佛教藝術澱積者釋寬謙口述史》, 本社獲楊英風美術館授權節錄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