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點雕線 渡時穿空—老樹的筆墨微觀 淺論柯偉國的三種繪畫向度

老樹的筆墨微觀 柯偉國

【特約撰述 / 王暉之】

哲學家史作檉說:「樹的存在對藝術家而言,往往是一種近神之物,中西皆然。」這裡的「神」,與其視為宗教之神,不如說是大自然玄秘幽邃的能量。樹,頂天立地,吸取天地精華,它是大自然最鮮明也最原始的圖騰與結構;樹,春茂秋凋,凋而復生,如易經所說的剝盡復返,象徵永恆的季節輪迴。

水墨畫家柯偉國常入深山老林,遍訪老樹。(圖/藝術家提供)
▲水墨畫家柯偉國常入深山老林,遍訪老樹。(圖/藝術家提供)

台灣青壯輩水墨畫家柯偉國常入深山野林、大量觀察老樹,轉化於創作之中,老樹奇倔的形貌與積累的時間感一直吸引著他的目光。面對數百歲、千歲的老樹,我們的內心瞬間被拉向莽遠的荒古。畫老樹,既是畫空間,也是畫時間。

柯偉國迄今的創作大體可以看出三種創作面向。第一,以宋畫精神記錄台灣老樹,如聽木系列,他擘肌分理、駕冗馭繁,筆墨精謹嚴實,還將絹染成黃褐色,顯得沉著而富古意。北宋是理學的發軔時期,也是中國畫寫實高峰,強調格物致知,觀察極致而後入畫。柯在學生時代就臨過傳李成所畫的〈寒林平野圖〉,畫中古柏筆法遒勁、氣韻蒼渾,如此手摹心追,可見對宋畫與老樹的喜愛其來有自。

柯偉國,聽木系列—沐,水墨絹本,38×45cm,2014(圖/藝術家提供)
▲柯偉國,聽木系列—沐,水墨絹本,38×45cm,2014(圖/藝術家提供)

柯偉國遍訪台灣各地老樹,大葉桉、榕樹、茄苳、琉球松、落羽松、龍眼木、苦楝、黃槿……他對每一棵樹的形態、肌理都觀察入微、鉅細靡遺,撫摩著樹皮彷彿撫摩著老樹寫下的盲書,乃至森林與土壤的氣息、陽光與風的照拂、樹葉與蟲鳥的響動,都歷歷在目、在耳、在鼻、在心……融入那獨屬於他的生命記憶。

柯偉國,松白,水墨紙本,96.5×179.5cm,2018(圖/藝術家提供)
▲柯偉國,松白,水墨紙本,96.5×179.5cm,2018(圖/藝術家提供)

至於打破樹的形相,用無數的墨點創作迷離恍惚的抽象之樹,則是他的第二種創作手法。宿墨、生紙特性被充分發揮,墨點疊加、暈染、沈漬,或聚或散,或濃或淡,漫無邊際,譜寫著汪洋如海的韻律,可以說,他是用點的加法做圖像的減法。墨點看似無序,卻隱藏著嚴密的秩序;看似無相,又依稀覷見朦朧樹影;看似隨機,卻又認真而煞有介事。

▲柯偉國,日靜長,水墨紙本,67×69.5cm×2,2019(圖/藝術家提供)
▲柯偉國,日靜長,水墨紙本,67×69.5cm×2,2019(圖/藝術家提供)

很多觀眾一頭霧水,筆者卻越看越有意思,畫裡有墨韻、有空氣感,有磅礴的宇宙,也有微小的芥子,大到極大、小到極小。居於山間的畫家貼牆作畫,牆壁不時的反潮又增加了墨點變化的不可控性。想像墨色輕點、隨之暈染、再而沉澱;初時濕筆淡墨,點了百千點後筆渴墨乾,每一個點都演繹著從入紙到出紙的動態過程,在看似無盡重複的點中實蘊含墨的無盡變化;畫家放下羈絆、放鬆意念,隨順當下因緣,在墨點中體會著萬物的本質、因緣的聚散。筆者認為,他已突破傳統水墨或描繪物象或抒情寫意的範疇,而進入到建構與解構、生成與消散的當代思維領域了。

近年,柯偉國發展出第三種創作面向,名為「共生之蕐(音花)」。蕐是華的異體字。初見似雙勾線描古畫,畫中一樹奇崛挺立,風姿峭拔,不見葉子,以為是枯樹;近看則似樹非樹,枝蔓交錯無盡,甚至盤曲如線團,散射如花簇,奇異非常。原來這是想像的樹!畫家想像:「自己若是棵有意志的樹,會希望長成什麼樣的姿態?」如此奇問令人發噱,果然是個樹癡呀!

柯偉國,共生之蕐03(左)、共生之蕐09(右),水墨絹本,皆為50×22.5cm,2018、2019(圖/藝術家提供)
▲柯偉國,共生之蕐03(左)、共生之蕐09(右),水墨絹本,皆為50×22.5cm,2018、2019(圖/藝術家提供)

這一問也代表畫家繼破除形象的點畫之後,回歸形象,卻加以變形與誇張。他以仿生形態再現了老樹與蕨類、藤蔓、蘭科植物、苔癬等混生的生命樣貌,而在筆墨上承續古拙荒率、蕭散簡樸的文人畫美感。線條與皴法交疊出無盡的空間,宛如一座回旋轉折的線形雕塑,無風而起舞,亦飛動亦頓挫,極繁複又極單純。觀其樹真如米芾觀太湖石,瘦、漏、透、皺,可謂超然物表,不落凡塵。

單純與繁複幾乎並存於畫家迄今的所有創作時期中。觀物而寫生,積點以渡時,雕線而穿空,畫家追求筆墨淬鍊的極致,將老樹賦予他的生命與時空之感,躍然紙絹之上。

(本文作者王暉之,長年從事藝文推廣,目前擔任策展人及藝評人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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