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的疾病-談蘇珊.桑塔格的劇本《床上的愛麗絲》(上)

《床上的愛麗斯》黃翠華譯(2001)。唐山出版社。(郎亞玲攝影)

【特約撰述 / 郎亞玲】

◆蘇珊.桑塔格和《疾病的隱喻》

正值全球疫情擴散,各國無一倖免,不禁令人想起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78年出版的極具影響力的《疾病的隱喻》一書,而她在1990創作她此生唯一的劇本《床上的愛麗絲》(Alice in Bed)。根據自述,她在十年前就已經將此劇從頭到尾構思完成。二書一為論述,一為劇本,看似無關,其實就對「疾病」的思考,可以說一脈相承。桑塔格有關「疾病」的考古學,早已有超過十年的鑽研。對於社會對「疾病」的各種偏見,以及延伸而來的各種「隱喻」,頗不以為然。一直勇於揭發此種引導人們錯誤認知疾病的現象,期望正本清源,讓疾病回歸醫學和治療的領域。

詩人貝嶺與蘇珊.桑塔格合影,孟浪攝影(2000)(轉自《在土星的光環下》,傾向出版社2007)
▲詩人貝嶺與蘇珊.桑塔格合影,孟浪攝影(2000)(圖/轉自《在土星的光環下》,傾向出版社2007)

蘇珊.桑塔格1933年生於美國紐約,18歲畢業於芝加哥大學。24歲便在哈佛大學取得英語和哲學雙碩士,之後並前往牛津大學研究院與巴黎大學。1996年獲得哈佛大學榮譽博士學位。並當選為美國文學藝術院院士。卒於2004,享年71歲。她不僅是一名小說家、哲學家、文學批評家、符號學家,也是電影導演、劇作家與製片。影響遍及各領域,與西蒙.波娃、漢娜.鄂蘭並列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三位女性知識分子,是創作與評論俱佳的藝術家和知識份子,同時反戰、批判時局、關注人權。目前旅居台灣的中國流亡詩人貝嶺,2000年在中國被當局以異議份子囚禁,即是因蘇珊.桑塔格以國際輿論大加韃伐而營救出獄,並一路支持贊助,成為知交。

1978年她的《疾病的隱喻》,肇於她與乳癌搏鬥的經驗,被女性國家書會列為「改變世界的女性著述」之一,並被譽為當代最解放人心的經典之作。全書分為兩篇,前篇討論富結核與癌症,後篇寫於1988年,討論主題是愛滋病,後合為一書。她向世人宣告:「疾病並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我寫作此文,是為了揭示這些隱喻,並藉此擺脫這些隱喻。」這是一本關於疾病、死亡、美學、文學與社會的書,當我們的身體為疾病所苦之際,社會的論述如何解釋人們對疾病的恐慌呢?

《疾病的隱喻》(2012),程巍譯。麥田出版社。(郎亞玲攝影)
▲《疾病的隱喻》(2012),程巍譯。麥田出版社。(圖/郎亞玲攝)

蘇珊桑塔格的劇本《床上的愛麗絲》  

然而,有趣的是,她的劇本《床上的愛麗絲》徹頭徹尾卻是一個巨大的疾病的「隱喻」,而這個「疾病」的指涉,傾向”illness”,而非”disease”。前者指稱「人身體或精神上」的疾病,強調「病人的主觀感受」,如不適感等;而後者指稱偏向醫生診斷出的「具體且客觀存在」的病症,這兩者面向稍有不同。《疾病的隱喻》,隱喻反客為主,讓各種疾病遠離真實的樣貌,啃噬著生命的本質;《床上的愛麗絲》則是以純粹女性主義的視角,側寫生命被壓抑、剝奪了自由的景況,「隱喻」更涵蓋世間所有女性的命運。二書同時將「疾病」在歷史、文化、社會、性別的多重面貌呈現出來,等於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疾病批判史,讓醫療本質、生命哲學、性別平等有了更深入的詮釋。

正如同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 1882-1941)在她劃時代的女性主義作品《自己的房間》中提出的一個想像:「想像一下,如果莎士比亞有個妹妹,一個同樣才華橫溢、具有無比創作天賦的妹妹,將會怎樣?」沒有人能回答,因為這只是個假設的問題,即便如此,答案就在我們的心中。因為無論是劇中人愛麗思,或著是稍晚的吳爾芙,其實都面臨同樣的處境,就是被傳統禁錮、被環境壓抑。所以桑塔格說:「《床上的愛麗斯》是一齣關於女人的戲,處理女人的痛苦與女人的自覺。」

◆真實與虛構的「愛麗思」

這個劇本的人物有真實人物做基礎,叫做愛麗思.詹姆士(Alice James)。莎士比亞沒有妹妹,但名滿天下的美國偉大的小說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和鼎鼎有名的心理學、倫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卻真的有位聰慧有才華的妹妹,即本劇的女主角。桑塔格閱讀了她留下來的大量日記,拼湊出她短暫抑鬱的一生。大約十九歲時,她就有了憂鬱傾向,纏綿病榻,也曾經在三十歲時跟父親談及自殺的事,不過她最後是在哥哥定居的英格蘭因癌症去世。

《床上的愛麗斯》共有八場,「基於一個真實人物的幻想曲」,奠基在一個上流階層的家庭,除了愛麗思、二哥亨利、父親(母親由父親扮裝),其他人物都出自作家的虛構想像。父親(第三場)、二哥亨利(第四場)。這兩場鋪陳了愛麗思活躍的繆思、愛捉狹的本性,在親情的寵愛下,她卻不斷提出對生命的存疑,以及對自殺的想像。親情的容忍與退讓並沒有讓愛麗思流連既存的生活型態,父兄也都無法扭轉她對生命的負面看法。

《床上的愛麗斯》黃翠華譯(2001)。唐山出版社。(郎亞玲攝影)
▲《床上的愛麗斯》黃翠華譯(2001)。唐山出版社。(圖/郎亞玲攝)

透過簡潔黠慧的對話、冗長的獨白,我們窺見長年臥病在床的愛麗思,每天過著百無聊賴的自嘲生活,她經常懷疑自己存的價值和意義,但任思緒飄盪,沒有積極的想法或行動的方向,她所流露的自我掙扎矛盾,卻無能改變現狀的無奈,十足反映了維多利亞時代女性面臨的父權下的生活寫照,缺乏自主性、無法受教育、也無法自由行動,只能原地打轉、自怨自艾。即便如詹姆士一家的知識分子,也無法讓女性在社會制約環境裡,尋求新的契機,讓愛麗思的生活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值得一提的是,「愛麗思」事實上具有雙重形象,一個位有血有肉,卻鬱鬱寡歡的愛麗絲.詹姆士,另一位卻是《愛麗思漫遊仙境記》裡勇敢闖盪、總是化險為夷的小女孩愛麗思。也可以說,作者借用後者來表現前者的潛質,一個充滿想像力、富幻想性並具有行動力的女孩,擁有勇敢探索、與因地制宜的謀略。

結構上基本上是散文式的結構,並沒有架構緊湊,明顯的起轉合的劇情。情節都在愛麗思的「夢」與「醒」之間鋪陳,所以各種屬於「虛」的角色的出現,似乎都「合理化」了。如在第五場全劇篇幅最大的場次,出現了兩位十九世紀的卓越女性,一位是遠離世俗的美國詩人愛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1830-1886);另一位是主張女權的新聞記者瑪格麗特·福勒(Sarah Margaret Fuller1810–1850),不過他們都是以「亡靈」的狀態出現,這可以說是「虛的實」的角色。

(本文作者郎亞玲,頑石劇團藝術總監與導演,逢甲大學、大葉大學講授表演與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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