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述/游文玫】
我曾經在2020年主持一場秋季拍賣會,當時創下了台灣拍賣場有史以來最高價的古代信札拍賣紀錄,作品是《金元玉致王民望書墨緣匯觀作別久帖》,從300萬元開始起拍,經過非常激烈的競價過程,最終以5,100萬元落槌。探究創下高價紀錄的原因之一,在於此拍品曾經列為乾隆皇帝所致力編纂《石渠寶笈》中的作品,皇帝認證自然金貴。《石渠寶笈》,全名稱為《秘殿珠林石渠寶笈》,是距今最近的官藏大型著錄文獻,成書於清乾隆、嘉慶年間,歷時70餘年;另一個創高價原因是明代金元玉高超的書法造詣,金元玉的書法連明代書畫大家文徵明都極為推崇,現今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廣東省博物館都有金元玉的書法典藏。
從古代信札成為現在拍賣場上買家競價的拍品,買家買的不僅是書跡,也是書寫者的情懷與心理軌跡,尤其是名人信札更是拍場競逐的藝術品。西方人稱信札是最溫柔的藝術,因為書寫者將豐富情感非常細膩而親切地記載在其中。最知名的案例是乾隆皇帝的讀書處「三希堂」內典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與王珣的《伯遠帖》三件珍貴書法。其實寫信不在字多,而是在於意念的表達,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信中全文就只有28個字:「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信札是王羲之寫信問候淮陰的一位張姓友人,並敘及一件往事,縱然力有未逮,自有天意安排,看到這一場暢快的大雪後晴朗氣清,多麼的美好,僅僅 28個字竟代表了這麼多的意思。
古人信札用字雖精簡,卻是情義無限。除了前述我曾創下台灣最高價的古代信札拍賣紀錄是5,100萬之外,第二高價的古代信札拍賣紀錄是我在2020年春季拍賣會時,主槌《石渠寶笈─明金幼孜惠藥帖》所創下的2,400萬落槌佳績。不足百字的內容,明代內閣學士金幼孜,敘寫他當時跟隨明成祖出征北伐軍中,因為生病受傷了,友人蔣文軒寄了藥給他,於是金幼孜寫了這一封《惠藥帖》感謝朋友送給他珍貴的藥品。名人事蹟、書法精到、遞藏有序、皇家著錄、歷史價值,總和因素造就了名人信札高價成交紀錄。
時空移轉到現代,我們來談一談現代信札。在近現代民國時期的名人所寫的信札,仍時有出現在拍賣會的蹤跡,透過文字,我們發現了名人之間的私密意趣。2022年蘇富比曾經拍賣武俠小說知名作家金庸,跟科幻小說知名作家倪匡兩位名人的信札,信札內容透漏著兩人彼此促狹的互動,真的非常有趣,拍品中還有一位主角是文人董橋,有一封倪匡寫給董橋的信,閱讀信札內容後大家才知道,那原來董橋向倪匡借了一本言情小說《金瓶梅》,後來倪匡在信中表示,他喝醉了,醉到名字都寫得不像了,但他仍惦記著董橋向他借走了《金瓶梅》尚未歸還,透過信札,解讀名人的真性情。
在我的拍賣主槌經驗中,2016年一場夏季拍賣會,我感受到台灣拍賣市場掀起一股拍賣名人信札熱潮。「苦行詩人」周夢蝶的信札雖以無底價起拍,過程中受到買家們的追捧,競價熱絡。同年秋季拍賣會推出「磐石國禎 望重樞廷」專題,是黃少谷先生擔任行政院副院長至國家安全會秘書長期間,往來酬酢函札的專場,再加上10件周夢蝶信札,均為無底價起拍,激起競買人鬥志,再次推高藏家們對於現代名人信札類拍賣的關注度。
其後我陸陸續續拍過一些近現代名人的信札,例如在2022年夏季拍賣會曾主槌一封張大千致五婿李覺生、女兒張心沛的家書:「覺甥沛女:汝妹即將結婚,此姻非為父所同意,時勢如此亦奈何不得,父自不參加,亦不驚親友,祇求大伯伯為之證婚,汝輩與滿滿、牛牛、千萬勿來,既耗川資,又惹父生氣,至囑至囑。父示。」從此封家書可知,張大千對六女心聲出嫁外國人席伯倫表示不認可,寫信給五女心沛抒發不贊成婚事之見,交待其不要返台北參加婚禮,可是到了六女心聲結婚當日,張大千突然轉變一改不贊成的態度,除親自主持婚禮並邀請至親好友參加喜宴,張大千用行動愛護女兒,表現出十足的暖男慈父形象。
看向彼岸中國大陸的拍賣紀錄,在1994年,曾經有人拿出徐悲鴻的行書信札拍賣,預估價大約人民幣10萬元,結果卻流拍了,根本沒有人要買,可是經過了十年以後,也就是2004年,同一家拍賣公司的信札拍出24萬多人民幣,也就是超過百萬的新台幣,名人信札開始引發買家關注,比較高的拍賣紀錄計有中國嘉德在2013年拍賣魯迅的手稿,拍出了人民幣690萬元高價,相當於台幣大約是三千多萬。
民國時期的名人的手稿信札還有一類內容受到拍賣市場高度追捧的就是情書。郁達夫是民國時期的知名遊記作家,他寫給當時女友王映霞的八封情書,在2005年的一場秋季拍賣會中,以新台幣近150萬元成交。八封情書裡面最經典的一段就是:「我很真心,我簡直可以為你而死!」,名人在寫情書時,用盡了最激烈的方式,而拍賣市場也毫不吝嗇地回報以最好的價格,名人信札澎湃的愛情,讓人覺得熱血沸騰的不僅僅是信的內容,更可能是它的高價。
拍賣信札的經驗也曾讓我捫心自問:「文玫,你有多久沒有自己親筆寫信了呢?」提筆寫信是用紙筆書寫完成,準備信封,貼好郵票,一切備妥之後還要拿去郵局或郵筒投遞,更需要耐心等待對方的回信,這是多麼漫長的修煉過程。現代的社會網路很發達,社交通訊的方式多元,手機、微信、email郵件、LINE、Message,或者是視訊通話等工具的運用,讓我們天涯如咫尺,轉瞬間就可以把訊息傳遞給對方,甚至是可以在線上見到對方,跟對方即時互動,現代的我們已經沒有耐心來做提筆寫信這件事情了。以前古人車馬郵件都很慢,所以古代都是「慢生活」,紙短情長表現雋永,現在的人過的是「快生活」,已少用紙筆寫信,改用社交媒體工具,取代書信情意的傳達,在效率的背後,試問還能留下什麼供後人收藏呢?
(本文作者為中華文物藝術拍賣協會理事長/藝術品拍賣官/中華民國畫廊協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