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舞於黑鍵與白鍵之間的變奏曲-施又熙白恐歷史的療癒書寫

【特約撰述 / 郎亞玲】

施又熙面對生活,有一股超乎常人的堅定與毅力,她的眉宇間,很少流露出過多的情緒,你如果認為她是個四平八穩、理性又冷靜的人,其實只對了一半。因為有一個面向的她,全然投入於小說的寫作,她的感性熱情、天真爛漫、溫暖細膩、溫柔體貼,全在小說中展露無遺。

關於描述白色恐怖事件的寫作計畫,一開始她就預設是一個三部曲的結構。在這之前,她已發表過《五芒星的誘惑》和《月蝕》兩部小說,以及散文、傳記、劇本等不同形式的文字作品。但從《向著光飛去》(一部曲,2017)《寒淵》(2019)到《光的闇影》(二部曲,2017),一部接一部,每部均超過二十萬字的產出,很顯然她已把精力集中在小說的創作。據說第三部也已經有了腹稿,似乎很快即將動筆,這樣旺盛的精力和書寫的成果,不得不令人瞠目結舌、感佩激賞。

▲施又熙三部小說近作。(圖/王芃攝)

身為白色恐怖的第二代,同時父親又是國內外頗具知名度的政治犯,施又熙自小承受的注目與壓力,非同小可。在戒嚴時代的國家暴力底下,多數政治犯遭到逮捕、審訊、判刑,多半在暗中進行,家屬頂多只是默默承受不公不義的對待,在黑夜暗中啜泣。而她卻連閃躲的自我空間也被剝奪,當她敘述父親逃亡後被逮捕,正值她國小時代,竟被校方指名到升旗台上公審,想想這對於一個青春方好的女孩而言,是多麼殘酷與不堪!加上無止境的監控,她的成長過程幾乎都生活在戒慎恐懼的陰影之中,彷彿隨時都有猝不及防的傷害迎面而來。

▲施又熙暢談個人寫作經歷。(圖/郎亞玲攝)

承認自己和父親決裂後得了憂鬱症,但她卻從未真正被打倒過,先是就讀輔仁大學臨床心理系學分班,接著考上實踐大學社會工作系,現在又在台北大學社會所攻讀碩士。歷經家庭、情感、事業的諸多挫折、打擊。施又熙比誰都懂鎖定目標、奮力向前的重要。在創作上,有規律地幾乎是每天從事筆耕,這同時,她也一路照顧女兒到大學畢業。認識她的朋友都覺得這不可思議的生命力,或許是她蟄伏已久的生命能量,找到破繭而出的出口,而這出口,就是心理輔導,就是寫作。她喜歡用「療癒寫作」來說明自己教寫作的心法,整合了心理學和文學美學的深入閱讀,窮本溯源生命經驗,然後回歸到每個閱讀者自身的自我觀照,將那些呼之欲出的話現諸筆端,寫作將不是如此遙遠困難的事。

談到白恐三部曲的第一部《向著光飛去》,她說是用「愛情故事」來包裝白色恐怖事件,她認為這樣可以跳脫人們對這類事件敘事的刻板印象,吸引更多的人了解白恐。而書中四位白恐第二代女性角色的原型,其實源自於她在2014年一項白恐二代女性特展「喬‧伊拉克西的鏡花園」認識的幾位參與者。而這個視角所關注的第二代,正是長期以來被忽略的一群,由於多數受難者為男性,因此這些失去父親的女性們,在成長過程不免因長期缺乏父愛,而導致人際關係與異性相處上傷痕累累。透過角色情節,書中要傳達的是,白色恐怖的影響力,絕非止於受難者一代,那隱隱然的無所依傍、負面情緒、自我否定、孤獨疏離,讓消極悲觀如傳染病般侵襲著家族的每個人。

▲施又熙於台中光合基金會辦理的《光的闇影》新書發表會,促轉會主委楊翠應邀對談。(圖/郎亞玲攝)

第一部曲出版後,施又熙並沒有立即著手寫第二部,反而以死刑犯議題為探討核心,寫出《寒淵》一書,「巧妙的故事鋪陳帶著讀者層層進入加害人與受害人的心靈,一起體會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書中簡介)。就是這樣的宏觀,讓她不厭其煩地開始蒐集各種資料,並親自訪談,竭盡所能了解白色恐怖加害者的當事人與後代的所思所想,而完成了《光的闇影》。她提到《向著光飛去》有許多虛構的成分,但《光的闇影》中的四位主角,特別是與加害者相關的背景,均有所本。這本小說由「轉型正義」所延伸出的不同見解與執行上的爭議和困難,在書中都有十分精闢的分析與論辯。換言之,這部小說不只是小說,也是白色恐怖當代的重要歷史見證。對從白恐第二代的關注,到對加害者與其後代的推敲,最後再回到對白恐受害者的敘事,在完成她口中所謂的白恐「拼圖」以前,她不會停止書寫。

施又熙寫作的脈絡清晰、鞭辟入裡,沒有聲淚俱下的大聲控訴,也沒有哭天搶地的求饒含冤,因為人生歷練讓她懂得-「人性」的多面向與多層次,沒有絕對的「黑」與「白」,也許有一大塊的「灰色地帶」,長期被忽略,那就是必須大家一起來思考的部分。文字的力量、文字的溫柔,讓苦難的皺褶撫平,讓傷痛的眼眸見光,如飛舞在黑鍵與白鍵之間,施又熙所彈奏出的變奏曲,不僅反映真實,也同時療癒人心。

(郎亞玲,頑石劇團藝術總監與導演,逢甲大學、大葉大學講授表演與劇場)

▲《光的闇影》一書搭配施又熙女兒王芃設計的書袋。(圖/郎亞玲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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