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的疾病-談蘇珊.桑塔格的劇本《床上的愛麗絲》(下)

《在土星的光環下》蘇珊・桑塔格紀念文選,貝嶺等著。2007,傾向出版社出版。(郎亞玲攝影)

【特約撰述 / 郎亞玲】

◆虛構的其他角色

劇本中虛構的人物,則是19世紀舞台上的兩位具有代表性的憤怒又抑鬱女性角色:一位是皇后梅塔(出自《吉賽爾》芭蕾舞劇),代表復仇,一位是昆德麗(出自歌劇《帕西法爾》),代表羞愧。兩位以「想像」的方式存在,一同參加愛麗思的「瘋狂的茶會」,這是「虛的實」的角色。四個女性分別代表了那個時代不同的女性樣貌,但無論虛實,美個角色都有不同的局限和痛苦。瑪格麗特·福勒因意外死亡,對短暫人生的追悼,剛好和愛麗思想尋死的思維成了對照。狄金生長年隱居,雖也類似愛麗思的自我封閉,不同的是狄金生以詩繫命,成就自己的文學花園,自和愛麗思茫茫然無所適從大不相同。皇后梅塔和女巫昆德麗則都是女性心理的某種表徵,她們自囚於心靈的牢籠,也無力扭轉命運。

安妮.蕾波維茲攝(1998)(轉自《在土星的光環下》,傾向出版社2007)
▲安妮.蕾波維茲攝(1998)。(圖/轉自《在土星的光環下》,傾向出版社2007)

第七場出現的年輕男子,基本上算是整個戲的高潮,他的出現,雖說是個「意外」,但不可諱言,是愛麗思第一次脫離了她所熟悉並習慣了的世界。她對男子的好奇,引發她有了「下床」的行動,而言語上的探尋和挑釁,也顯現愛麗思化被動為主動的「自發性」開始啟動,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攻防,愛麗思第一次感受到了社交的樂趣,這個「觸媒」,隱含了某種她從封閉的個人世界,走向寬廣無限的大世界的可能。

除此之外,床墊一男一女組,是十分特別的設計,猜測除了能增加舞台效果,也可打破太沉悶的一些片段。最後是護士的角色,雖然是一個類型化的角色,但她在戲中仍有一種對照性的功能。就是消極的「照顧」或「呵護」,對一個像愛麗思那麼聰明伶俐的女孩而言,顯然是不足夠的。

《床上的愛麗斯》黃翠華譯(2001)。唐山出版社。(郎亞玲攝影)
▲《床上的愛麗斯》黃翠華譯(2001)。唐山出版社。(圖/郎亞玲攝)

■ 隱喻的背後

在這個劇本中,究竟愛麗思得了甚麼病呢?跳脫對某種”disease”的想像,而從”illness”-愛麗思主觀的感受思考。我們會有很多發現。比如幾乎每一場戲,愛麗思都在討論「死亡」,但是除了偶而抱怨自己身體不自如,並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說明她有強烈求死的意願。換言之,她詢問父親和二哥若自殺的話,都帶著一種「試探性」,而非一心求死。二哥哈利甚至說「跟你意志和性格上非比尋常的強度相比,我哪裡是你的對手?」

愛麗思的性格其實充滿叛逆,且桀傲不馴,她說「做乖小孩是多麼令人厭煩啊!要是我能夠24小時不停地抓狂,並且讓所有人感到痛苦的話,那我會多麼敬佩我自己啊!」可見她躍躍欲試,試圖打破社會加諸於深的各種規矩與箝制,但同時,她又知道是多麼不可能。第四場結束前,她對二哥說:「說個故事給我聽,跟我說說外面的世界。我想跟著你一起笑,跟著你一起渴望,跟著你一起沮喪,跟著一起高高在上。」

在第六場,愛麗思開始神遊羅馬,相當冗長的獨白,卻蘊藏著她內在對生活嚮往冒險與探索的精神,也充滿著《愛麗絲夢遊仙境》的迷離與刺激。她目不暇給,整個被羅馬城市的雄偉壯闊、五光十色吸引,但同時,她也感受到自我內在和外在的交集、激盪。一個從未經驗的世界就此展開在眼前,長期禁錮、冰封的內心,全然釋然解放,無比的舒暢、喜悅。

她說「不管我喜不喜歡我生活的這個時代,我都經由我的心跟她緊緊相連……..這讓我跳出了自己。我可以非常巨大卻把自己看得非常渺小,而且那還是我」以及「我絕不會因為眼前景象宏偉而自覺渺小,因為那顆心可以自由調節伸縮,而且誰能說甚麼才是對的尺寸?我心裡沒有大小尺寸的分別,單一尺寸行遍天下」至此,愛麗思的神遊和《愛麗絲夢遊仙境》如出一轍,且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童話中愛麗思的小大之辨視形體的外在變化,而劇中的愛麗絲卻把這種變化轉為內心無形的變化,她體認到客觀世界可存乎一心,不必逃避也無庸怯懦,她的大小之辨視自我認同的過程,因此而建立了不受制於外在事物的自信。

第七場接續了愛麗思由神遊到重新面對現實的轉折,她擁有了些許勇氣和行動力,面對一個陌生且帶有危險性的異性,卻毫不退縮,顯現了她真實人生的航向,正待啟程。雖然第八場收尾,讓我們感覺愛麗絲又回到了最初的封閉狀態,但她重複地說「我真的有下床」,想說明自己已經有了「改變」的能力,即便是如此微乎其微。

《在土星的光環下》蘇珊・桑塔格紀念文選,貝嶺等著。2007,傾向出版社出版。(郎亞玲攝影)
▲《在土星的光環下》蘇珊・桑塔格紀念文選,貝嶺等著。2007,傾向出版社出版。(圖/郎亞玲攝)

結語

這齣戲可說是桑塔格對十九世紀女性的書寫,也是她對女性「疾病」的標籤的反詰。是否身體的衰頹其實來自於心智的幽閉,是否女性為弱者的隱喻實出自社會巨大的壓制力量?《床上的愛麗絲》愛麗絲始終下不了床,有如傳統女性矛盾於傳統與現代交替的角色。時代遞嬗,女性須不斷調整其夢想與現實間的差距,跨越二十世紀的女性,回首前人突破禁忌、開創自我的勇氣,怎不掩卷深思,沉吟再三呢?

(本文作者郎亞玲,頑石劇團藝術總監與導演,逢甲大學、大葉大學講授表演與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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