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述 / 郎亞玲】
影像中，五、六個幼童頭上戴著編織的花冠，穿著鮮豔的衣服，手拉手，蹦蹦跳跳，穿越田畦小徑，往溪邊行去。三、五大人尾隨其後，帶著溫煦的笑容，不時用愛顧的目光凝睇他們。突然間，有個稍低沉的歌聲揚起，而眾多聲音自發地與之重疊交錯，匯為一股巨和諧婉轉的歌謠，迴盪在山谷雲端。
這不是導演馬躍．比吼在拍一部劇情片的片段，而是他以「南島魯瑪社」創立開辦的「全美語幼兒園」（Pinanaman）的上課日常。「魯瑪」（Luma）是阿美族「家園」的意思；而（Pinanaman）則意指「學習的空間」。位在花蓮玉里的這所迷你學校，用「全美」二字仿諷時下幼兒教育以全程「美語」為招生的噱頭；而他所說的「美」，卻指的是「阿美族」的母語。一個全程教學都使用阿美族語言進行，任何人都會驚呼「怎麼可能?」，但對馬躍而言，不但可能，而且必須如此。因為語言是千年的文化淬鍊，是文化傳遞的根基，身為南島文化圈的一員，台灣在十大類的語系中獨佔了九類，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文化資產!母語的失落，即意味著文化的凋零，如古人所謂「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雖然政府推廣母語教育已有二十年的時間，但是，他認為語言學習和傳遞需要「情境」，制式化的學習母語難以立竿見影，是因一旦孩子回到生活面的人際關係，就回到說國語的狀態。而且，語言的內涵必須有生活經驗做基礎，否則難免有「以手指月」之譏，無法讓語言和文化做綿密的結合。
回顧大學時代，馬躍受齊隆壬老師的啟發，開始反思自己的原住民身分，並關注與原住民有關的公共事務。拍攝畢業作品時，跟隨部落頭目勒嘎馬固（Lekar Makur）的經歷，讓他深刻體會原住民文化的深刻內涵，而這些，都賴母語的傳達與詮釋。但隨著耆老凋零，文化的保存復興實刻不容緩。因此，在幼兒園中，生活作息都要體現傳統的儀式，比如進到校門就要和土地、房子打招呼，上課前更要斟酒敬祖靈，以歌謠開啟一天學習的序幕。散步課、戶外課不僅觀察植物和鳥獸蟲魚，更要體會自然界萬物有靈與和諧之美，而人與人之間，不是靠競爭和控管，而是靠互助和分享維繫關係。
馬躍以為，在孩子三到六歲的時期，是建立自我認同的成長重要階段，當孩子無法自如地用母語回答「我是誰?」時，也意味著他未來的人生，在自我認同、族群認同、文化認同、人際關係與價值觀等各方面，都會產生很大的困惑與錯亂。為了把握幼兒時期的強大學習力，讓原住民孩子們擁有自如使用母語的能力，進而了解語言背後獨特的傳統文化，才能維繫世代傳承於不輟，才能在台灣這個多元文化的社會安身立命。他舉阿美族「Pakelang」的儀式為例，無論是喜慶喪事後，第二天都要到河邊抓魚用餐，用「洗滌」的概念，讓生活重新開始。但這像是慶功宴，又像聚會的儀式，漢語並沒有可以相對應的字詞，可見保存原住民文化和復興母語，是一體兩面的事，缺一不可。
在馬躍心中的藍圖，幼兒園只是一個起點，未來期望要小學、中學一直延續到大學，事實上，第二所以布農族為母語的幼兒園已經在籌畫中，不久即將開放；而小學以「在家自學」的模式延續幼兒園的母語教學，也沒有太多阻礙。但最大的問題，其實落在經費的籌措上。學校有營運費用的開銷，更有老師的薪資和進修研習的費用。教育更是不斷建設的過程，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所費不貲。但曾任職公部門的馬躍，卻一丁點也不想向政府申請經費，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完成這艱鉅的教育工程。他期待這樣的母語教學模式，不久能反過來影響政府的政策，讓台灣各族群的母語都能多姿多采的展現其獨特性與樣貌。也讓更多的人，能夠尊重同樣生活在這塊土地的多元文化。
一步一腳印的馬躍，像一個行腳僧，為學校募款走遍台灣各個角落，他從容不迫、娓娓道來他的原住民母語學校的夢想，並他不斷問參與者：「十年或二十年後，孩子會長成甚麼樣子?」。誠如頭目勒嘎馬固給他的命名－「馬躍」，意指「星星」，「打獵時要看著星星，才不會迷路」。相信這所學校，會培養出更多「不會迷路」的優秀孩子，對自己的族群文化有深刻的自覺與認同。
（本文作者郎亞玲，東海大學中研所碩士，頑石劇團藝術總監，逢甲大學、大葉大學講授表演與劇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