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述/郎亞玲】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在他《說故事的人》文集中,比較了「新聞報導」和 「故事」二者之間的差異。他以「一種具有手工藝性質形式」為敘事的特徵,其目標不似報導,不在傳達赤裸的事物本身或過程,而是述說者將故事與其生命同化為一,在內容上覆蓋痕跡並提供養分。此外,越是去除心理層面描述的簡樸風格的故事,越能夠保留在聽者記憶之中,並轉述流傳於大眾。對長期創作動畫的導演吳德淳來說,「好的故事」是一切作品的核心,無論他是在大學教課、或是專題演講,他都會充滿笑意,不疾不徐地談到他對故事的講究,也從故事本質當中折返談自己的創作。班雅明討論到的故事具有的「手工藝性質」,以及「簡樸風格」的敘事,也恰好印證在他的的動畫風格上。
東海大學畢業後,吳德淳遠赴紐約攻讀藝術,畢業於紐約大學(NYU)視覺藝術研究所,鑒於對藝術形式和風格的興趣,乃專攻動畫創作。他在2010年先以《簡單作業》獲台北電影獎最佳動畫,四年後又以《荒城之月》獲同樣獎項。去年更以《海角天涯》榮獲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導演獎。他的作品多為自己編劇,也有少數改編自文學作品,如改編自甘耀明的小說《神祕列車》(2019)、《荒城之月》(2014)。
吳德淳認為十多年來自己的創作其實都源自於同一個母題,雛型如《簡單作業》,故事主軸都十分生活化,但都隱隱蘊含了他所謂的個人生存中的某種「尷尬」處境,不是甚麼家國之思,也不是面臨生死大事,或其他重大抉擇,而是環繞於親情、愛情、友情的各種衝突狀態。他說每個人都具有從小培養出所謂的「不良嗜好」,如婚姻,人常常在並不清楚婚姻是怎麼回事時,已走進了婚姻關係,然而因每個人的認知不同,「尷尬」如焉產生。吳德淳表示,自己構思的故事,就是針對這些文明中產生的各種不良嗜好的關注,進而觀察人們如何「克服」衝突,甚或為了克服而做了「犧牲」的過程。
《簡單作業》講的是高中學生的作業,需訪問自己長輩說出一則感動故事。但現實上家族成員早已疏離,父母各自推託,最後找到中風的阿公說起曾經怕失去兒子的往事,才完成了孫子的簡單作業。故事在幽默、突梯甚至爆笑的過程中,卻透露出歷史的斷裂、家族的崩離,和記憶的遺忘,這是現代與傳統的藩籬,也意味著小家庭成員彼此關係的窘境。小小的「尷尬」固然可以一笑置之,但揭露的人文失憶、價值流失,卻令人感懷唏噓。
從《簡單作業》一片,看見吳德淳建立的動畫風格,在其他作品中反覆出現。如以黑白色調襯托樸實、民俗風(水墨、木刻版畫、剪紙等)的手繪趣味,以布袋戲說書人充滿變化的腔調口白推展情節,配樂大膽充滿戲劇張力,強化動畫節奏。歷史軸線分明,懷舊中對當代文化加以針砭。
《荒城之月》敘述一段傳統與戰火下不能說的戀情,透過男子的繪畫作為媒介,讓女子委身示愛。不容於世的情慾關係,用十分幽微、婉轉的手法呈現,相當動人。動畫以木刻版畫和水墨交織的畫面呈現,摹寫層次精緻分明,光線變化引人入勝,木刻筆觸的樸實古拙,特別凸顯了時代下情感表達的壓抑與不自然。而南管特有的優雅委婉和徐緩節奏,除了引發人思古幽情,也反映時代面容下情感的真摯深刻面。
獲得2021金馬獎的作品《海角天涯》,導演認為是《簡單作業》的延伸。有許多台中元素揉合其中,如媽祖遶境、東海大學教堂的琉璃瓦等。透過劇中主人翁尋找阿嬤的過程,帶出中台灣山海屯的景緻,以及各種民風鄉土宗教禮俗。視覺誇張的動態狂想,高潮迭起,為觀眾娓娓道來古早歷史與發自內心的感動。
疫情期間,吳德淳和團隊仍創作不輟,最新的作品《當鯨魚游上沙灘》,故事和風格有一些不同。首先是以女性為敘事觀點,色彩也更為鮮麗活潑有現代感。故事軸線朝向更自由、更跳脫,輻射出的隱喻性、象徵性,也相當多元。導演談到故事的發想,其實是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經驗,即在海邊誤以為鯨魚擱淺。但後續的發展仍回到現代生活的人們的「尷尬處境」,在「婚姻」或「情感」上的矛盾糾結,源自無法克服傳統的壓力,或從自我束縛中解套,因此內在乃至外在的衝突不斷。他認為「文明」中的口號類似於「愛情」中的承諾,有如房地產廣告,令人憧憬嚮往,卻是難以兌現的「謊言」。不過導演的力道並沒有試圖解開這樣的困惑,卻以相當抒情的手法,將現實的障礙化為精神性的昂揚與幻化,即便是想像力短暫的馳騁,讓時空移轉,也足以讓人稍事享受片刻寧靜。
相信動畫是美術,而非卡通,相信人應當質疑文明的發展,並開發不同的觀看;吳德淳認為人必須認真看待生命中的「無意義」與「遺憾」,二者皆生命過程之必然,如實體驗,持續表達,會讓人逐步建立自信,而專注於動畫創作,即是他努力實踐的人生之道。
(本文作者郎亞玲,頑石劇團藝術總監與編導、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詩人、逢甲大學兼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