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述 / 王暉之】
周哲，這位生前沒有受到足夠重視的台灣水墨畫家，在過世多年後，因遺作的展出，迎來了藝術圈一片驚艷目光與深切惋惜。從前江派門下，世人幾乎不曾談及周哲。有人說他是藝術途中孤獨客，也有人說他雖懷才不遇，卻也因此少了一分干擾，多了一分自己。
周哲的個人藝術風貌大約自1990年代（六十歲）起確立並成熟，李蕭錕、黃崇鏗、鄭文惠等教授都論析了他如何超越江門影響，發展出具個性與現代感的山水畫風，如方塊造形的山石、自由變化的畫面空間、大膽用色與創意留白、自覺的現代意識等等。周老的作品常令人駐足良久，而那些憨趣的簡筆寫意人物，就成為我們進入畫中世界的引子。筆者深感其筆下人物造形之趣、布局之妙、言外含意之深，欲以此文淺探之。
傳統山水畫中，人物往往只是點景，並不影響畫面空間構成；而周哲卻常藉由人物創造奇特空間，利用視覺的錯位幻覺，引發觀看與想像的趣味。如〈現代醉八仙〉中，一樹紅花傲然挺立，八個人物錯落左右。他們或拄杖而行，或垂袖而立，姿態隨意，筆法簡率。畫家使人物直逼畫面上緣，彷彿站在雲端、乘雲而行，油然萌生醉意！
又如扇面作品〈望江〉，前景是大山頂立、群松挺拔，而遊賞的十幾個大人、童僕，卻好似騰在空中！畫家用淡淡遠山襯托人物，在邏輯上交代了遠近關係，但奇妙的構圖凸顯了空間的多義性、自由性，使畫面妙趣橫生，無論是畫中人還是作畫的人，似乎都玩興濃厚呢！其他畫中，如人乘坐小舟貼在高高的懸崖壁上，或是一船人物與前景樹幹交叉成十字……畫家率性而為、遊刃有餘，簡直是愛玩空間的老頑童！
藝術表達的是生命的感受，對有情生命的存在而言，最無法忽視的便是時間的流逝了。如何在平面畫作上表現時間的維度？如何畫出光陰流變的足跡？在傳統長幅手卷中，時間可以隨著景物的轉換慢慢過渡。而在周哲畫中，不需藉助景物變換，依然能感受到時間流逝的悵惘，筆者認為，這是因為他巧妙運用了人物的「走位」。
〈東坡夜歸〉便是饒富時間深意的作品，也許第一眼，我們被鮮亮色彩、趣味皴法所吸引，然而琢磨畫中人物與時空內涵，才能更深地體會作品的情感意境。畫家在畫完的隔年寫下第二個落款，抄錄蘇東坡〈臨江仙〉，可以推測他也是在此時將畫幅一分為二。在極狹長的畫面中，人物僅各佔左右一個逼仄的小角落，右方一人呆坐舟中，不正是坡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心靈意象嗎？左方一人拄杖下山，亦合坡翁醉飲夜歸之意。兩個人物，刻劃的是同一個人的心境，會不會也是周哲自己的心境？畫家劃開了現實與想像的時空，又讓拄杖人物走向畫幅的邊角之外，這份光陰的流逝、心境的無以寄託，恰如靜水流深、暗藏畫中。
〈閒遊〉中亦有二人，山下之人拄杖上山，眉眼憨趣愜意，身前一樹山花爛漫。而山上亭中之人卻耷拉著腦袋，面帶愁容。山下的人是去會見山上的人嗎？還是同一個人從山下走到山上，見江山無限，思故園千里，而心生悵惘？不論是哪一種，畫裡都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時間過渡感。也許所有的相聚終會分散、上山優遊之後也必然要下山，晚年作品〈秋風多厲〉中，中景是攜遊相聚，前景則是一人獨自下山，孤身走向畫面外的虛空與未知。
連結周哲顛沛流離的童年、前半生的軍旅生涯、晚年的孤單，我們可以真切感受到，畫中山水便是他安頓自我心靈的桃花源，而小小的畫中人物便是人世悲歡的載體、自我生命的寫照。有道是，群峰萬壑思茫然，亂花古樹坐愁閒，癡憨怪傻性自倔，且歌且嘯山水間！
（本文作者王暉之，長年從事藝文推廣，目前擔任策展人及藝評人的工作。）
